学习朱自清的《背影》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,那时我上初中,只觉得父亲为儿子买水果,是一件很平常的事,不知作者为何因此一次次流下眼泪。这几年,离乡在外打工,每次跟父亲通电话,听到他在电话那头事无巨细的叮咛,我都会默默凝视窗外,任父爱的暖流涌上心头。
父亲是农民出身,因为是家里的大儿子,很早便外出务工,书读得少,也许是吃了不读书的苦,对于我的教育,他总是特别关心。我读高中时,上的是半封闭式学校,父亲每个周末都会带着做好的饭菜,搭乘三轮车,经过一座大桥,到河对岸来看我,他希望我衣食无忧,可以专心读书。高考那年,一场突如其来的非典,将无数陪考的父母,阻隔在校门外。每到周末,他还是照常带着饭菜来看我,肥胖的身子吃力地挤到离校门最近的地方,从栅栏中把汤壶递进来,让保安转交给我。看我拿到汤壶后,他踮着脚使劲儿冲我招招手,便淹没在人群中。
高考前夕,我借来电话卡,到公共电话亭打电话告诉家里,高考那两天,时间比较紧,非典封校不方便,让他们不必再送饭菜到学校来,我自会注意饮食和休息,以平常心对待考试。电话那头,父亲坚持了一下,最终还是顺了我意。放榜那天,我拿着录取通知书,心里却高兴不起来,晚饭的时候,向家人提出希望复读一年,争取像别的同学一样考上重点大学。父亲勉强扒了几口白饭,便走到阳台抽烟。母亲告诉我,高考那两天,父亲其实每天都带着做好的饭菜到校门口等我,虽然知道我不会出现,可他依旧挤到离校门最近的地方,这样倘若我忍不住跑到校门张望,便能一眼看到他。六月的骄阳晒得他汗流浃背,他拎着汤壶,就这样站在校门外,从中午等到下午,又从傍晚等到夜幕。黑色六月,这笼罩我心头的阴影,又何尝不是压在父亲的心头巨石呢?
我终究还是放弃了自己负气的决定,背上行囊,在父亲的陪同下,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,在那个不如意的大学里,心不甘情不愿待了四年。这四年里,我总是忙着参加学生会,参加合唱团,参加歌唱比赛,忙着编织一个个不切实际的梦,对每况愈下的成绩单熟视无睹。大学不安排家访,也不开家长会,成绩单也不往家里送。父亲对我的成绩一无所知,只是一味从家里寄来伙食费、书本费,偶尔打电话到宿舍,问不了几句,怕我有压力,转而叨念家里的琐事。
毕业那年,我忙着四处奔走,投了不少简历,却总是石沉大海,杳无音讯。我把能卖的书全都卖了,只拎着一小袋行李离开学校,回到那个小城镇。父亲到车站接我,隔着车窗,我看见他两鬓斑白,头顶稀疏交错几缕银发,常年吸烟使他脸色有些蜡黄,日渐浮肿的身子压得他的膝盖有些弯曲。他接过我手中的行李,什么也没问,冲我笑笑说:“你妈在家做了很多好菜,都是你爱吃的。”父亲走在前面,颤巍巍的背影,像风中摇曳的残烛,我走在他后面,心里感到一阵阵酸楚。
我不忍心告诉他们关于工作的事,只能谎称就业协议已签,公司允许先回家专心准备九月份的司法考试。整整两个半月,我几乎每天都躲在房里,不是上网就是睡觉,身体越来越差。有一天,和父亲一起看电视,他突然问我:在学校经常运动么?我说:偶尔打打羽毛球。他又问:一般羽毛球场地都多大呀?有什么规则没有?我上网搜索了一些关于羽毛球的资料,打开给他看。第二天傍晚,父亲捧着两块球拍,让我陪他到院子里打会儿羽毛球。我拖着身子下楼,发现院子水泥地板上,多了一块歪歪斜斜用白油漆画出来的羽毛球场。母亲告诉我,父亲看我每天读书不运动,怕我身体吃不消,就一大早蹲在地上画球场,好让我有个能运动的地方。我抬起袖子擦汗,顺便抹掉眼角的晶莹。
当得知司法考试已通过时,我喜出望外,打算北上发展,父亲一直极力托人找关系,希望能把我安顿在离家不远的省会城市。我有些不解地埋怨他:省会能比得上首都么?爸,你这样不是束缚我发展么?他默默地抽了几口烟,尴尬地笑笑,有点哽咽地说:唉,没事儿,你自己决定了就好。女儿大了,迟早是要离开家的。是爸爸老了,所以总想住得离你近一点。
小时候,父亲是我的太阳,我围着他转,希望时时刻刻得到爱和温暖。长大后,我不知不觉成了父亲的太阳,他围着我转,只是希望看一眼我的光芒,便悄然离去。我最终还是选择了,留在省会城市,希望能用我逐渐丰实的羽翼,为他遮挡一点风雨,增添一点温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