爸爸逐渐老了，先前一头乌黑，不经意间，黑白各半。皮肤晒得黑黝黝，人也瘦弱很多，活脱脱一个瘦老头。

孩童年代，我的偶像是爸爸。他参过军，打过仗，退伍后回到家乡，公安局谋了个差事，整天与各色打架斗殴、偷鸡摸狗的人周旋。后来，又辞去公职，背上行囊，下海经商，四处打工漂泊。从小，我就从爸爸口中听到许多惊险的故事，对社会上的偷抢拐骗、吃喝嫖赌、鸡毛蒜皮的事情知道得很多。我常常想，我如今的职业，与小时候的经历是有很大关系的。爸爸会武功，伙伴们总是央求我教几招，而我实际上不会。我回家求爸爸教我，但他却摆摆手拒绝，害怕我出去惹事生非，打伤别人。有一天，爸爸心血来潮，他说，来吧，我只教你一招，用以防身。这一招很简单，他人正面以手抓我衣衫，或者直面一拳打过来，我则用腰力带动左手一撩，挡开来人，同时右手直面一个冲拳打过去。招式看似简单，但实际运用起来却需要身手敏捷，以及一定的速度和力度。爸爸在部队是一把好手，投弹、射击、跑步，样样都不差，还带出了一帮徒弟。他在我眼中的形象是那么的高大和坚韧有力，手臂上的肌肉，硬邦邦。干活的时候，肌肉块块鼓起，像一块块山石。

念高中时候，家里愈发困难。爸爸无业，务农的收入，勉强维持基本生计。爸爸拿起到斧头，进山砍柴。刀子砍，锯子锯，肩扛背挑下山，用自行车把一棵棵硕大的松树运回家。松树锯成几段，用斧头噼噼啪啪劈开一块块，接着晒干，用竹条拧成绳子，捆绑起来，再车载到另一个镇上卖。爸爸也曾叫我帮忙拉锯，左右拖拉，在锋利锯齿的作用下，木屑像泉水一般汩汩流出。劈柴时候，爸爸总叫我走开，害怕飞溅而出的木屑会戳伤我。他调侃说，宁可看别人吃肉，不要看别人劈木。因为，看别人吃肉，人家或许会好心给几块你解解馋，但是，看别人劈木头，却有可能伤及自身。

捆绑好两捆木块，再用一根两头尖尖的圆木结结实实插到二者中间，停稳自行车，一人扛一端，把木柴扛到车子后座，再用绳子扎好，防止摇晃、跌落。每到圩日，爸爸就载着这一车木柴到隔壁镇上摆卖。一车木柴，总共两捆，每一捆有五六十斤。市场的价格，每一百斤木柴，五十元上下。有的主顾开车过来收购，不用送上门，有的却是空手而来，要卖柴的人送上门去。有时候，街边等呀等，直到太阳下山，仍无人问津，只好将木柴托管在他人店里，疲惫而归。买柴的，大多是小型工厂，烧锅炉取热用，与木柴比起来，煤炭价格偏高，所以喜欢也愿意使用木柴替代。由于超负荷载重，家里老式自行车的零部件时常损坏，坏了也是爸爸自己买零件修理。

有一个周末，刚好是圩日，我与同学骑着自行车，从学校返家。走着走着，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，爸爸骑车载着木柴，一步一步地踩着往前走。我扭过头，不敢多看，抹着眼泪，用力猛蹬车，从拥挤的车流中溜走。我不敢承认，这个卖柴的人，就是我爸爸。走了几十米，我再回头，见两捆柴木，就像两个巨大的车轮，压在车后座上，而爸爸背上的衣衫，已是一片湿漉漉。我想不明白，爸爸为什么沦落到这种地步。以前有职有权时候，我家人来人往，而现在，变身卖柴翁，无人问津。

卖柴所得，给家里买鱼买肉，改善生活。有一回，去亲戚家喝喜酒，我找来找去，找不到一双体面的鞋子，后来找堂弟借了一双皮鞋。这是我第一次穿皮鞋。而后，不知过了多久，有一天，爸爸卖柴回来，给我带回来了一双铮亮的皮鞋。这一双皮鞋，我一直舍不得穿，放在床底搁鞋的木板上，直到它长出霉来……

念大学，报到前夕，爸爸早早就到市场给我买了一个黑色皮箱。要走那天，他扛着我的一箱行李，送我到学校。路边熟人询问，大包小包去哪里？爸爸说，我送儿子去读大学！再过几年，等他回来，做个大律师！走在后面，看着那高高扛起的皮箱，我突然想起，小时候爸爸把我扛在肩上的情景。第一次离家远走，心里既快乐也悲伤，快乐的是有机会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，悲伤的是离开了家，举目无亲。

乘汽车到了学校，爸爸送我到宿舍安顿好，就要返程。我送他到学校门口，走着走着，爸爸在校门拐角有树荫的地方放慢脚步，走到僻静无人地方，拉开裤子的拉链，从里面拿出一个红色塑料袋交给我。我打开一个小缝，瞟见一沓百元大钞。那个年代，小偷猖獗，小则扒窃东西，大则要动刀子抢劫。爸爸带来的钱，全部都装在内裤里缝制的袋子。

爸爸叮嘱我收好钱，以免被盗。他说，我要赶回家去了，你不用再送我了，我外出闯荡了那么多年，不会有事的，你放心吧，好好安排你的大学生活，有什么事情再联系吧。说罢，他独自一人走出校门，还不时回过头，摆手叫我返回。我看着他快步走出拱形的校门，然后消失不见。

这两件事，我这一辈子，都无法忘记；这两个渐渐远去的背影，一辈子都在我脑海里浮现。